軍營村案件調查 一句臟話和5分鐘的點殺
“現(xiàn)在尸檢結果還沒有出來,我們也不知道死因到底是什么。”小東的堂叔高先生說,警方已經(jīng)告訴他
們抓緊把戶口卡從老家拿來,然后讓他們等待結果。
截至7月18日,小東家屬仍然沒有得到尸檢結果。他們仍不愿相信,三個半大孩子,就能在5分鐘內,把自己的兒子活活打死。
7月11日下午,記者來到順義區(qū)仁和鎮(zhèn)軍營村高志會家,他是小東的父親。這間不到十平方米的平房沒有窗子,一張雙人床幾乎占了房間的一半,床頭一側放著一臺舊電視機和舊的影碟機。
屋子里時常陷入沉默。高志會坐在床沿上,搭拉著頭。妻子坐在門口的一把笤帚上,雙手抱頭,從不抬頭,不搭理人,仿佛一座雕像紋絲不動。
“我哥家就這么一個獨生子,整個天都塌下來了!备咧緯囊粋堂弟高先生的話成了屋子里唯一的聲音。
高先生斷斷續(xù)續(xù)向記者講述了事發(fā)當天的一些片斷。
7月8日中午11點多,小東考完試回家,說到外面吃水餃。一刻鐘后,他回來了,把剩下的1塊5毛錢給了母親。之后,他又騎車回校。
誰曾想,這竟是母子訣別。
12點多,小東的同學突然出現(xiàn)在小東母親面前:小東被打了!小東的家離就讀的民辦紅星小學,走近道5分鐘不到,騎車走遠路也不超過10分鐘。小東的母親趕到現(xiàn)場,看見躺在地上的兒子不省人事,一下子就蒙了。警察問她丈夫的電話,她也說不上來。
據(jù)目擊村民介紹,三個小男生圍著小東拳打腳踢,大約持續(xù)了5分鐘,直到小東被打得躺在地上起不來了,三人才離開。
警方帶走了三個男生,最后,刑拘了其中同為外地孩子的李小路。
只因為一句臟話?
事發(fā)后第二天,空港刑偵隊對媒體記者說,毆打因一句臟話引起,至于具體細節(jié),并沒有透露。
三個男生,其中兩個是另一所民辦學校育英小學的學生,一個叫李小路,戶口卡上是14歲,今年剛畢業(yè)。一個叫楊初,在讀5年級,11歲多,兩人都是外省人。另外一個男生外號叫“斜眼子”,十六七歲,本村人,社會上的小混混。
事發(fā)當天晚些時候,楊初和斜眼子被警方釋放出來,而李小路被刑拘至今。
“是他(死者)先打別人的耳光,這是事實!睏畛醯哪赣H認為,正是小東先打別人,才招致了自己挨打,而且她覺得這是個意外事故。
那么,小東為啥主動打別人?
有一說是當時三個男生擋住了小東的路,小東罵了對方一句臟話,對方還了一句后,小東便先動手,進而雙方就廝打起來。還有的說是三個男生故意找小東的茬,小東被激怒了才打的。
為此,記者想找當事人楊初當面求證,但遭到楊初父母的拒絕!八舱f不具體,見不見一樣。”夫妻倆始終認為楊初沒有參與,“要是參與了,他能出來嗎?”
能不能找到那個斜眼子當面求證?可是,許多當?shù)卮迕瘢ɡ钚÷返募胰硕颊f,他們只知道斜眼子是本村人,具體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
“就是找到了,他還能給你們說實話嗎?”一個熱心的村民提醒記者。
“把一個人給活活打死,就算是個意外,至少也說明了現(xiàn)在小學生的暴力傾向有多嚴重!眳⑴c過多起青少年法律援助案件的劉洪偉律師認為,或許事件本身原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種暴力行為暴露出的深層次問題,比如家庭的、學校的、社會的等等。
那么,打人者都有什么樣的家庭環(huán)境?他們在學校表現(xiàn)如何?三個少年有什么樣的性格特征?
打架多是鬧著玩?
李玲是李小路的姐姐,她沉默地領著記者去了她家。
李小路的家住在一個有10多戶人家的小四合院,住的全是外省人。李小路家的房子十平方米多一點,南北朝向,前后放了兩張床,床上沒有涼席,床單破舊不堪!斑@院里就數(shù)他家窮,已經(jīng)有半年多沒交房租了。”房東劉老太說。
15歲的李玲是事發(fā)前幾天從老家過來。她很清楚地記得,事發(fā)當天她和弟弟兩人在家!霸绯啃毖圩觼碚椅业艿埽盟辉,中午他又來找,當時我在睡覺。斜眼子把他的自行車放在我家里,之后兩個人就出去了。”
她認為,自己的弟弟絕對不可能是唯一打人的人,而且實際年齡不到14周歲。警方只拘留李小路是“不公”。
李小路的父母平時跟孩子接觸的時間很少。李小路的父親在北京的建筑工地干活,一般早晨六點多就走,晚上回來沒有準點,有時下午五六點就回來,有時八九點,有時要干到凌晨四五點天亮了才回家。母親在附近的服裝廠上班,也是早出晚歸。
“在我心目中,他并不是一個壞孩子!庇⑿W的席雪梅校長記得兩年半以前,李小路入學時打過一次架。席雪梅曾教了李小路一年多,“孩子很聰明,但學習成績忽高忽低”。
席雪梅曾告訴李小路的母親讓她管著孩子點,“放學后,孩子哪兒都去,你放心!”
“反正不重,小孩鬧著玩。” 李小路的姐姐李玲說,以前弟弟也打過架。
一個膽小如鼠的人?
楊初的家跟李小路家都住在同一個胡同,也是一個四合院,里面住了十幾戶外地打工者。楊初的父親楊先生30多歲,中等身材,沒有穿上衣,露出古銅色的上身。他老家四川,來北京已經(jīng)9年了,在建筑工地扛麻袋為生。
楊是個沉默的人,記者跟他搭話時,他幾乎不正眼看記者,回答也是含含糊糊,中間不時地嘆氣。
他的妻子卻是個大嗓門:“聊什么聊,不聊!” 她似乎并不擔心會把懷中熟睡的嬰兒驚醒。
楊初的父母在能否見孩子的問題上,顯得非常矛盾。剛開始,楊初的父親還擔心記者會給楊初拍照,在得到不拍照的保證后,依然不肯讓楊初露面。他們一會說孩子睡覺了,一會說出去玩了,一會說吃飯了,一會說還沒有。
難道有什么隱情嗎?記者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事情發(fā)生后,他們不愿意再讓孩子見陌生人了。
“他的膽特小。”育英小學的席雪梅校長告訴記者,老師一批評他,楊初的鼻尖就會冒汗,即使是大冷天也是,如果批評厲害了,整個臉都會出汗。席雪梅說,楊初從沒在學校打過架。不過,同在該校讀書的一個三年級學生告訴記者,就在放假前的學校大會上,她還看見席校長當場批評過楊初。
讓人納悶的是:如果他真是一個膽小如鼠的人,怎么能眼看著別人被毆打致死而不害怕?甚至還參與了打人過程?
就是個小混混?
此事件中,斜眼子最引人注目。事發(fā)第二天媒體報道說,十六七歲的他被拘留了,另外兩個不滿14歲的被釋放,而實際上,他是被釋放者之一。
斜眼子到底是誰?從眾人的描述中,記者大概知道了他的一些特征。
年齡十六七歲,本地人,身高一米五多,但很胖。眼睛有點毛病,人稱斜眼子。由于不上學,經(jīng)常打架,是當?shù)氐男』旎臁?
事發(fā)第二天早晨7點多,斜眼子和村治保會的一名工作人員開著金杯貨車來到李小路家,急切地把事發(fā)當天放在這里的自行車推走了。斜眼子告訴李先生,他并沒有打死者,是李小路打的。
這是李先生第一次見斜眼子,以前也來找過兒子,但他都不在家,后來他嚴厲告誡兒子不要跟小混混一起玩。
受害者小東父親對斜眼子也沒有好印象。以前,斜眼子曾站在他家外面叫小東出去玩,他也多次告誡兒子不要跟小混混玩!拔以诩,他比較怕我,不大敢叫小東!
校園暴力原因初探
五問“斷層”下的校園暴力
“很多校園犯罪都是由于孩子們對法律的無知和對于自己情緒和行為缺乏管理能力造成的!甭殬I(yè)心理咨詢師劉明曾為看守所的“問題少年”做過心理輔導。在他看來,校園暴力不是新詞,但近年來校園暴力呈現(xiàn)惡性、頻發(fā)的趨勢。
劉明認為:“從家長到學校再到孩子,實際上都面臨著種種‘斷層’,人們在這種‘斷層’面前還沒準備好!
為什么青春期暴力傾向難于控制?
因為生理力量雖然增長,心理依舊幼稚
“現(xiàn)在的孩子由于家庭條件好了,身體發(fā)展比較快。會體會到自己的力量,他感覺到了,但沒有地方去使用。假如一個孩子在學習上很失敗,又沒有很好的課余活動,來消耗他的能量,那么很可能在不良的游戲規(guī)則里面就會構成暴力傾向!眲⒚髡f。
而在心理方面,孩子們對情緒的自我管理能力卻十分欠缺。
“青春期的孩子有一個普遍特征,要從孩提時期的伙伴關系過渡到成人世界的社會關系,孩子們就會建立一些游戲規(guī)則。這些規(guī)則還不完全是社會規(guī)則,還帶有他們那個年齡段非常獨有的特征,就是模仿!眲⒚髡J為,成人世界里各種各樣沖突的存在,讓青少年在內心上有很多沖突。
“比如,經(jīng)濟上的沖突,會讓沒錢的孩子和有錢的孩子攀比。當孩子看到有些先富起來的人未必靠勞動,這時他們也不會愿意依靠自己的努力來達到目標。搶劫等暴力活動正是如此!
為什么教師制止不了校園暴力?
因為教師威嚴降低
袁瑩是北京市東方德才學校高中班主任!袄蠋煹耐䥽啦辉偈且郧澳敲幢粚W生看重了!痹摳袊@,現(xiàn)在的學生跟老師關系非常隨意,吃著東西進辦公室,跟老師談話時漫不經(jīng)心,甚至大聲跟老師爭吵等等。
在某普通高中擔任班主任的郭老師對記者講述了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
“在一次討論課上,坐在后面的男生說了前面男生一句,前面的小男生不服氣,突然站起來跳到后面男生的桌子上,大打出手。我上去勸架,他說:‘老師,你靠邊,我非教訓教訓他不可!也荒懿还馨,可當時我說話沒人聽,直到最后別的同學幫忙勸阻為止。
還有一次,我竟然被同學拖出教室了。晚自習課,一個老實內向的女生突然打了另一名女生一耳光。被打的那個女生上前一下子就把這個女生的頭發(fā)揪下來一綹。男生打架,我這個文弱老師通常是拉不住他們,現(xiàn)在這兩個女生打起來了,我同樣拉不住。
這時男班長看不下去了,對我說:‘老師,你出去,我來教訓她(那個揪對方頭發(fā)的女生。)’我能出去嗎?可是,后來發(fā)生的事情,讓我絕對意想不到:兩個男生竟然一邊一個架著把我給拖出教室了!”
袁瑩坦言,在自己沒有一個安全的保證下,老師很難輕松地管理學生。在記者的調查中,不少老師,對于學生的暴力事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趨于“麻木”。
為什么家長同樣束手無策?
因為面對新生事物很多家長都是無知者
“很多家長已經(jīng)意識到,打罵已經(jīng)不合時宜,但是采取怎樣的教育手段?其實并不是很清楚。溝通?缺乏技巧和能力!眲⒚髡J為,家長作為引導者,面對許多新事物所帶來的內心沖突也常常是束手無策,也就不能引導孩子了。
在老師們看來,和家長打交道也越來越難了。
“以前我們上學時,父母總是對老師說,你要嚴加管教,不行就打。現(xiàn)在,誰還敢打學生?稍微過了,家長都會找你的麻煩,現(xiàn)在家長們的法律意識很強,按說這是好事,可這也無形中給我們老師帶來了壓力。但他們到底要求我們怎么管學生,他們自己也說不清楚!蹦虫(zhèn)中學班主任郭風毫不避諱對一些家長的不滿。
在小東家所在的順義軍營村,隨處可見穿著臟衣服,追逐打鬧著的孩子們,他們中絕大多數(shù)是外地民工的孩子。父母早早把他們叫醒,囑咐一些別跟小混混玩之類的話,再給孩子留些錢,或做好飯,最后把家里的鑰匙塞給孩子,父母便離家到很遠的建筑工地上班;晚上很晚,他們才能見到父母,有時他們根本不知道父母何時回來的。
小東的父親高志會對于孩子平時在學校的表現(xiàn),有沒有交過朋友,全都“不知道”,但他知道學校從來沒有開過家長會,也從沒和老師接觸過。
為什么民辦學校暴力事件程度更高?
因為沒有法制課、沒有選擇生源的余地
育英小學和紅星小學是軍營村的兩所民辦小學,該村外來人口的子女絕大部分都在這兩所學校上學,兩學校目前各有200多名學生,按照一家三口計算,該村就有1200多外來人口。有村民說,實際上不止這個數(shù)字。
村子里僅有的兩所小學并不為村民們熟悉。記者去采訪的當天,進村后走一段路問一次,先后問了五六個人,最后在一個小姑娘的帶領下,才找到這兩個學校。
育英小學幾乎一學期都不開家長會,“家長都忙,根本開不起來”。席雪梅開辦民辦學校已有5年了。據(jù)她介紹,學生全部都是外地人,由于不用建檔案交上300多元的費用就可以直接來上學,她甚至連一些學生的聯(lián)系方式都沒有,學生的照片沒有,家訪更不會了。
至于法制課,由于不是教學大綱要求的,一般都是每個學期快考試的時候,席雪梅給學生們上兩節(jié)。“平時沒有時間,到復習時讓學生輕松一下,會講講。”
據(jù)記者了解,紅星小學情況基本類似。
此外,“一年當中,我們開除了7個學生,都是喝酒、鬧事、打架的。”小如所在的中山實驗中學教育處主任吳有聲告訴記者。這個數(shù)目在大多數(shù)公立學校里是難以想象的。
吳有聲的辦公室里有一大排檔案盒,里面收納著學校為學生們特制的檔案。記者翻看了其中部分,發(fā)現(xiàn)不少學生都有打架、酗酒等“暴力史”。吳介紹,要讓學生們如實填寫以前的“劣跡”很困難,但為了學校心里有底,也不得不做。
記者同時看到幾份“問題學生”寫給吳有聲的保證書。在這些孩子看來,能夠待在學校已經(jīng)滿足了。
一位長期擔任中學班主任的郭老師向記者表示,生源壓力十分突出!坝绕涫敲裥,招到一個學生不容易,學校萬不得已不會主動開除一個學生的。如果是我們老師自己把學生給‘氣’走了,呵呵,就等著挨學校的處分吧,輕則通報批評,重則扣發(fā)講課費,取消評優(yōu)等。畢竟,少一個學生,對學校來說意味著少一份重要收入!
“只要45分鐘別出事,別搞出人命來,就行!”這不是電影里的臺詞,這是很多老師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話。
“一般說來,公立學校管理比民辦校嚴格,其實不然,生源質量往往起了決定性因素。在周圍都是老實孩子的大環(huán)境下,大家以學習任務為主,很大程度上消耗了被稱為‘性能量’的‘libido’。”心理咨詢師劉明告訴記者。
為什么校園暴力總出在學習差的孩子中?
因為我們教育的評判標準過于單一
“管”、“控制”是記者從老師們口里聽到的頻率較高的字詞。學校方面對校園暴力,除了“管”之外,是否有更好的辦法?校園暴力,宜疏或宜導?
“成績好能出頭,或者你打架厲害也能有威信!痹谟浾叩牟稍L過程中,一位自稱“從不打架”的初中男生如是說。
現(xiàn)在的校園中,對學生的評價標準是否出了問題?
中華民族在結束了因缺乏知識導致被動挨打的歷史階段后,又經(jīng)歷了文革這樣的十年浩劫,于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潛意識在上世紀80年代終于爆發(fā),并集中體現(xiàn)于“千軍萬馬過獨木橋”——考大學的火并狀況。
盡管這一情形在近十年中有所好轉,但人們對孩子需要讀書的意識已然扎根。不幸的是,矯枉過正的我們并沒有真正理解到知識的價值,只一味強調學歷的重要,這使得我們的學校教育從根本上說就是“成績唯一論”。而人的性情、能量以及興趣愛好各不相同,僅以成績評判學生好壞的教育方式從根本上否定了人的天性。
不甘于寂寞、不干于臣服于他人的年輕人勢必要在別的方面展示自己的力量——不可否認,這也是導致校園暴力誕生的重要原因。
“其實一直以來,‘三好’、‘五好’,本身都是很好的評價標準,但是在執(zhí)行過程中被單一化了。比如三好學生,其實評定的時候也就是看成績這‘一好’。沒有真正執(zhí)行!
老師們還說:“這種改變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如果一個社會的主流文化不能建立,個體是不易完成整合的。就像60-70年代美國,性解放和嬉皮運動,弄得很亂,直到后來重新建立起來新的觀念,人們才再次珍視家庭。
責任編輯:林彥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