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光中 中國政法大學終身教授，中國法學會訴訟法學研究會會長。
陳衛(wèi)東 中國人民大學訴訟制度與司法改革研究中心主任。
□本報時事訪談員 陳寶成 北京報道
訪談動機
10月26日，最高人民法院發(fā)布《人民法院第二個五年改革綱要》，針對當前存在的問題確定了50項措施，啟動人民法院新一輪的全面改革。其中，“死刑核準權將統(tǒng)一收歸最高人民法院行使”，引起社會關注。
死刑復核權收歸最高院之舉是法律的復位，為什么也有人認為是司法改革的重要一環(huán)？死刑復核制度如何設計，才能更好地降低死刑案件中的冤假錯案幾率？是否一切死刑復核案件，都需要經(jīng)過聽審程序？死刑復核程序收歸最高院之后，還需要哪些制度跟進，才能更好地保證案件判決的公正性？
而回顧歷史，中國司法改革走過了怎樣的歷程？在構建和諧社會的過程中，如何在司法改革中，處理好方方面面的關系？
統(tǒng)一司法考試制度，還需要做哪些方面的改進？司法改革如何與時俱進，才能克服“司法權力地方化、審判活動行政化、法官職業(yè)大眾化”三大頑癥？
針對這些問題而進行的思索，或許能對“法治中國”的建設有所裨益。
收回死刑復核權：法律的復位與回歸
新京報：死刑復核權收歸最高法院終于將實現(xiàn)了，對此應做如何評價？
陳光中：一句話：雙手贊成。從學界來說，包括我本人在內(nèi)，很多學者長期呼吁將死刑復核權收歸最高院，這是因為刑法和刑訴法上世紀90年代中期修改前后，都一直規(guī)定死刑復核權歸最高人民法院，而法院組織法在上世紀80年代修改后下放了死刑復核權；所以按照新法律辦事，最高院就應收回死刑復核權，這是符合法治精神的。最高院收回死刑復核權，有利于公正適用死刑。在量刑的掌握上，過去各地寬嚴不一。收回死刑復核權以后，最高法院可以更嚴格地把好證據(jù)關、事實關、法律關。
新京報：死刑復核是法律復位問題，但為什么也有人認為，它是司法改革的重要一環(huán)？
陳衛(wèi)東：死刑復核權的收回，嚴格說來并不涉及體制上、制度上的變革問題。早在1979年我國的刑法和刑事訴訟法，都明確規(guī)定了死刑由最高人民法院核準。在1996年和1997年修改刑事訴訟法和刑法時，也重申了這樣一個規(guī)定。由高級人民法院行使死刑復核權，使得法律的規(guī)定長期沒有落實到位；現(xiàn)在將死刑復核權收歸最高人民法院，實際上是法律規(guī)定的復位和回歸，是落實法律的精神。從這個角度上講，死刑復核權收歸最高院不是一種變革。
但也不妨換一個角度思考這個問題。刑法和刑事訴訟法誕生以來，最高人民法院從來沒有對所有的死刑案件進行過復核。死刑涉及對公民生命權的剝奪，本屆最高人民法院能把復核權收回來，使死刑復核更加規(guī)范，死刑案件的質量得到進一步保障，控制和減少死刑的適用，從這一點上說，此舉不亞于任何一點改革的意義，將其作為司法改革的內(nèi)容也未嘗不可。
新京報：此外，還有哪些方面急需法律復位？
陳衛(wèi)東：從現(xiàn)行法律規(guī)定的情況看，死刑復核權收回以后，在刑事訴訟領域基本實現(xiàn)了法律歸位。但在其他領域，比如說檢察權是不是一種司法權？批準逮捕權應由檢察機關行使還是由審判機關行使？檢察機關該不該負有法律監(jiān)督職能？這就是另外的問題了。
通過制度建設力避冤假錯案
新京報：死刑復核權復位后，能在多大程度上減少冤假錯案的發(fā)生幾率？
陳光中：要求任何事情十全十美是不可能的。只要辦案就不可能完全避免錯案。但可以預測的是，最高院收回死刑復核權，死刑案件的冤假錯案可能會有明顯減少，至少可以肯定會減少冤假錯案的比例。過去是上訴和死刑復核合而為一，現(xiàn)在最高院收回死刑復核權，實際上在原有程序上多把一道關，程序上更加公正，也必然帶來實體結果上的更加公正；而且由于復核權的上收，一審二審法院對死刑案件也會辦得更慎重。至于說能在多大幾率上減少死刑案件中的冤假錯案，我不是算命先生，算不出一個準確的數(shù)字，但估計減少20％－30％是可能的。
新京報：過去死刑復核程序存在的主要問題，該怎樣通過新的制度建設克服？
陳光中：死刑復核程序無疑屬于審判程序。我國刑訴法就是這樣規(guī)定的。法院就是一個審判機構，法院對案件的處理活動，本質上都是審判活動，包括死刑復核。死刑復核本來是審判活動，但從形式上來說，過去的死刑復核在程序上有些行政化，成為法院內(nèi)部行政化的審批活動。這就不太符合審判的形式特征的要求。
另一個明顯的問題是，在死刑復核過程中，辯護人無權介入，這必須加以改變，法官一定要聽取辯護人的意見。一般情況下，如果公訴人沒什么意見就算了，有什么意見也可以聽取，但辯護人這方必須要加強保障力度。如果遇到關鍵事實發(fā)生嚴重分歧，我主張應該到被告人關押地審判。要真正審查事實，就要讓被告人、辯護人、公訴人都到庭。死刑復核程序的一個特點就是不公開審理，但如果被告人要求證人、鑒定人進行對質，證人、鑒定人還是應該當庭對質。這是被告人在審判程序中的權利，他有權利對不利于自己的證人、鑒定人進行詢問。
新京報：死刑復核程序的變化之一，是可能實行聽證程序，它對保證死刑復核的公正性有哪些作用？
陳光中：聽證一般用于行政訴訟或行政行為過程中，比如說是否在北京市禁放鞭炮，水費、供暖費是不是調(diào)整等。所以，我考慮用聽審來表述死刑復核過程中的這一環(huán)節(jié)，或許更加合適。
新京報：是不是一切死刑復核案件都要聽審？
陳光中：案件在適用法律上的分歧用不著搞聽審，一般事實上的小的分歧也用不著搞聽審，如果是在關鍵事實上有分歧就應當聽審。
比如說涉及被告人是否實施了殺人、搶劫之類犯罪行為的關鍵事實上。
堅持程序正義“準”字當頭
新京報：死刑復核只是保證死刑案件公正的一個程序性規(guī)定，要真正實現(xiàn)判決的公正，還需要哪些方面的跟進呢？
陳光中：首先還是要堅持程序正義，健全程序。辯護人要參加死刑復核程序，關鍵事實不清楚的話要聽審，甚至要傳喚證人、鑒定人，類似這些都屬于程序上的健全。程序上的真正健全，將在更大程度上保證結果的公正。
第二，一定要嚴格證明標準，“準”字當頭，萬無一失，辦成鐵案。刑事訴訟法要求有罪判決的證明要達到“案件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這要正確理解和運用。
任何案件要搞清全部事實情節(jié)是不可能的；但應當通過收集證據(jù)，搞清楚定罪和量刑的基本事實情節(jié)，特別是主要犯罪事實（關鍵事實）必要證明到確定無疑，即達到惟一性、排除其他可能性。如果在犯罪主體的認定上“接近其實”、“達到95％的概然性”就判死刑或者死緩，就有可能錯殺。
第三，歸根結底是人的素質、法官的素質。要有一支死刑復核的高素質法官隊伍，這支隊伍不僅有業(yè)務水平，還要廉潔、有真正的責任感。事在人為，制度再好，也要有人去執(zhí)行；否則制度也是白紙一張。
新京報：死刑復核權在地方時，如果出現(xiàn)冤案，當事人還有信心申訴；現(xiàn)在收歸最高院，一旦當事人對復核結果仍然持異議，又該怎么辦？
陳光中：仍然可以通過申訴渠道進行。當事人仍然可以向最高人民法院申訴，也可以向全國人大常委會申訴。同時，最高人民檢察院也可以發(fā)揮法律監(jiān)督作用。不能說最高院收回死刑復核權絕對有利，但肯定利大于弊。
司法改革要走的路還很長
新京報：死刑復核權收歸最高院，是中國司法變遷的一個頗具象征意義的符號。那么，如何評價中國司法改革在近些年走過的路？
陳衛(wèi)東：我國的司法改革從上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由最初的審判公開、檢務公開這樣一些基本的制度方面的問題開始，這種改革主要表現(xiàn)為司法機關對自身業(yè)務的改革。1997年中共十五大報告中，首次提出要進行司法改革，從制度上確保人民法院和人民檢察院依法獨立公正行使審判權、檢察權。
十六大正式提出了司法改革的總體目標，勾畫了今后一個時期我們國家司法改革的基本走勢�！耙晃逡�(guī)劃”和“二五規(guī)劃”實際上就是在十五大報告到十六大報告發(fā)展的過程中，所進行方案設計的具體體現(xiàn)。從現(xiàn)在來看，司法改革已經(jīng)到了一個具體實施的階段。
司法改革取得了巨大成就，從無到有、從小到大、從口號到具體行動，這是一個進步的發(fā)展過程；同時又不能不看到，目前所進行的司法改革，包括司法改革方案、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所出臺的一些具體方案，多是一些工作機制、工作方法、機構內(nèi)部調(diào)整等方面的內(nèi)容，還沒有涉及最關鍵的問題。所以，司法改革要走的路還很長。
新京報：最高人民法院院長肖揚曾總結了司法中的三大頑癥：司法權力地方化、審判活動行政化、法官職業(yè)大眾化。今后的司法改革該如何克服它們？
陳衛(wèi)東：最關鍵的一點，就是從人事權和財政權入手，這是克服三大頑癥的突破口。人員方面現(xiàn)在有司法考試，這可以起到很大作用；至于行政化和地方化的問題，如果法官經(jīng)費保障不受制于地方財政而是中央財政，如果法官不是由地方而是由中央直接任命，法院就沒有后顧之憂，法官也不必在乎升遷和福利待遇。這些問題完全可以從技術層面操作。比如說中級法院的經(jīng)費可以由省財政直撥，高級法院可以由中央財政支持。
和諧社會理論明確司法改革的著陸點
新京報：近些年來，國家統(tǒng)一司法考試越來越引人關注。未來的司法考試會面臨怎樣的發(fā)展趨勢？
陳衛(wèi)東：我參與司法考試和以前的律師資格考試已十幾年了。如果司法考試一直沿著現(xiàn)在這條路走，是會出問題的�，F(xiàn)在的司法考試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錄取率很低。北大、人大、法大、清華法學專業(yè)畢業(yè)的本科、碩士和博士們，有很多通不過國家統(tǒng)一司法考試，這說明什么？
新京報：能說這是法學教育的問題嗎？
陳衛(wèi)東：在目前情況下，沒有數(shù)據(jù)、沒有資料說明我們的法學教育是失敗的。這里有一個司法考試該如何與法學教育接軌，從而更好適應的問題。我想，問題還是出在司法考試上。越是落后、越是邊遠的地區(qū)，法官、檢察官和律師就越少，因為他們考不過；即使政策上給予一定照顧，也很少有人能夠通過考試獲得司法執(zhí)業(yè)資格；雖然有人考過了，但卻往往選擇到內(nèi)地執(zhí)業(yè)。
新京報：以后的司法考試改革，應該怎樣解決這些問題？
陳衛(wèi)東：起碼應該讓這些名校中絕大多數(shù)法學專業(yè)本科畢業(yè)生和碩士、博士通過司法考試；至于通過司法考試后能不能進入司法部門從業(yè)，那是另外一個問題，需要由司法部門去考核。但這可以為社會儲存大量司法人才，使我們能培養(yǎng)出優(yōu)秀的、能勝任司法工作的人才；另外，也可以讓沒有學習過法學的人進不來這個門檻。
新京報：人權寫入憲法以后，如何影響司法改革的未來走向？
陳衛(wèi)東：將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作為憲法修正案的重要內(nèi)容，這說明中國對人權保障的重視。人權保障是世界發(fā)展的大趨勢，隨著經(jīng)濟政治社會文化的發(fā)展，人們對人自身的價值發(fā)展也在提升，作為社會活動的主體，人的人格尊嚴應該受到國家尊重。
這樣一種憲法規(guī)定，必將在保障人權方面，為各個部門法帶來重要的、宏觀方面的引導作用。就刑事訴訟法來講人權，主要是涉及被追訴刑事責任的嫌疑人的人權保障，我們還要從偵查程序、審查起訴程序、一審、二審乃至于生效判決、裁定以后的再審開始，很好地審視和研究這些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或者犯人的權利保護，還需要從哪些方面進一步規(guī)范。從一定程度上說，現(xiàn)在刑事訴訟法的修改，也是落實憲法人權條款的表現(xiàn)。
大家公認刑事訴訟法修改，要解決刑訊逼供、超期羈押、律師辯護難等問題。這些問題都與人權保障息息相關。這些制度設計包含兩個方面：一個方面是對國家公權力加以必要的限制，不能使國家權力的行使，在追訴犯罪的同時，使被害人受到再一次傷害；另一方面，就是如何進一步豐富、保障被告人或被害人的權利實現(xiàn)，以及權利受到侵犯時怎樣加以救濟。
新京報：現(xiàn)在中央提出構建和諧社會，這與司法改革是什么關系呢？
陳衛(wèi)東：中央提出構建和諧社會，實際上跟建設法治國家的方略、推進司法改革、在全社會實現(xiàn)公平正義這樣一個終極目標一脈相承。和諧社會首先強調(diào)的是民主法治、公平正義。這是一個有機整體，而且從某種意義上說，和諧社會理論的提出，使司法改革有了更加明確的著陸點。和諧社會本身就是司法改革所要實現(xiàn)的目標。
鏈接
推進司法體制改革。社會主義司法制度必須保障在全社會實現(xiàn)公平和正義。按照公正司法和嚴格執(zhí)法的要求，完善司法機關的機構設置、職權劃分和管理制度，進一步健全權責明確、相互配合、相互制約、高效運行的司法體制。從制度上保證審判機關和檢察機關依法獨立公正地行使審判權和檢察權。完善訴訟程序，保障公民和法人的合法權益。切實解決執(zhí)行難問題。改革司法機關的工作機制和人財物管理體制，逐步實現(xiàn)司法審判和檢察同司法行政事務相分離。加強對司法工作的監(jiān)督，懲治司法領域中的腐敗。建設一支政治堅定、業(yè)務精通、作風優(yōu)良、執(zhí)法公正的司法隊伍。
———摘自中國共產(chǎn)黨第十六次全國代表大會報告
最高人民法院司法統(tǒng)計顯示，2003年以來，最高人民法院依法改判死緩或無期徒刑的案件占報請核準案件的22.03％；因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發(fā)回重審的案件占7.21％。此外，各高級人民法院依法改判死緩或無期徒刑的案件占報請復核案件的38.14％；因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發(fā)回重審的案件占4.44％。
———新華社10月25日電
本版攝影/本報記者 袁烽 實習生 高松
責任編輯 原霞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