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伊福娜•克爾絲林麗萍譯
伊福娜•克爾絲是荷蘭當代著名女作家。她的名作《大衛(wèi)的母親》，被列為荷蘭中學生課外必讀書目，已被譯成多種文字，該書講述一位母親苦苦挽救自己吸毒的兒子的故事，從而揭示出當今社會一個最為嚴峻的問題。
一
這一天，我正在為一些不起眼的小事煩惱，電話鈴突然響了，我拿起話筒，里面?zhèn)鱽砹撕奥暎何�，我�?
P醫(yī)生，市醫(yī)療站的。我有一個很不好的消息告訴你，你的兒子在大街上被人救起……太太，也許你聽到了吧，這是他在叫喊。我給你打電話，就是想告訴你，我們要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去。
我趴到枕頭上哭了起來，沒有人能安慰我。我哭喊著，直到喉嚨失聲。
大衛(wèi)出生的時候，我與西蒙結(jié)婚不久，西蒙23歲，我20歲。西蒙在一所高等技術學校讀書，白天上學，晚上回家就忙著溫習功課。大衛(wèi)小時候沒完沒了地哭，常常毫無緣由地大發(fā)脾氣，難對付得很。
如今大衛(wèi)15歲了，但有一天他居然說星期六的網(wǎng)球訓練太沒勁，也厭煩了足球俱樂部。從此，他就天天坐在屋里或者花園里，要么就是斜躺在床上或廚房吧臺的椅子上。他的舉止中流露出一種極度地消沉情緒。于是，我們一家3口的美滿幸福就這樣結(jié)束了。我和西蒙開始為大衛(wèi)的事互相指責，一個說對大衛(wèi)太苛刻，另一個就說對大衛(wèi)太嬌縱。然而，大衛(wèi)仍在繼續(xù)下滑，他拒絕上學，并偷家人的錢，騙外婆的錢吸毒，一發(fā)而不可收。我被大衛(wèi)逼得走投無路。
二
早晨9點，孩子們正在學校上課，忽然家里的電話鈴響了，里面?zhèn)鱽淼氖谴笮l(wèi)驚恐不已的喊叫：“媽媽，快把我接回去！馬上！這里的窗戶上都釘著護欄。他們還讓我喝一種什么藥，我不想喝。我使勁喊叫。媽媽，快把我接走吧，我旁邊站著兩名護士……”
有人奪走了大衛(wèi)手中的話筒，可我仍能聽到他越來越遠的叫喊聲。我聽見有人把他拽走，我聽見門“砰”地一聲關上了。接著，電話里響起另一個女人的聲音：“請不要擔心，大衛(wèi)的煙癮過去了，他好些了。他想離開這里，這是完全正常的，可您不能把他接走。他的情緒還很波動，我們還要讓他在這里呆一段時間。你可以來看他，不過一定要鎮(zhèn)靜。有事找我，我是護士福絲。”
于是，我和西蒙當天就去了精神病院。有人用鑰匙開了門，我們進去后門又鎖上了。護士福絲把我們領到一間空蕩蕩的房子里。
門又一次開了，大衛(wèi)進來后又關上了。他一個人遠遠站著，兇狠地喊道：“如果你們不想接我走，那就滾蛋。”
西蒙叫著大衛(wèi)的名字，一步步走近他。但大衛(wèi)卻蠻不講理地說：“你來干什么？我不是告訴過媽媽，讓她把我接走�！�
“我們不是來接你的，我們是來看你的。如果你愿意，就跟我們說會兒話。要是你讓我們走，我們改天再來。”西蒙耐心地說。
大衛(wèi)看了他父親好半天，忽然用腳踹了一下門，然后輕輕地搖晃著，低下頭把手插在口袋里，開始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我坐在墻腳，平靜地等待著。西蒙站起來，在門口盯著兒子。大衛(wèi)每次經(jīng)過父親面前，總是用力甩甩手，像是要打他。忽然他朝我走來，坐在我對面。喊道：“我會逃出去，我要殺人！”我告訴他，把他放在這里，是為了幫助他。可他卻說：“我告訴你，你要是不把我接走，我就自殺，割動脈或者跳窗戶，反正我有辦法。無論如何不呆在這里。到時候你就該后悔了，再后悔也沒有用，我可告訴你了�！�
面對他的威脅，我只能嘆氣。
我站起身來朝門口走去，大衛(wèi)跟著我，在門口用盡全身力氣抓住我：“媽媽，帶我走！帶我離開這兒，我要自殺，告訴你，我早就不想活了！”他大叫著。兩個護理員扭住了他的胳膊。我和西蒙站在外面，還能聽到他的哭喊聲。我們十分沮喪地上了汽車。
三
赫莉和湯姆是我們的朋友，他們的兒子本尼也吸毒。同他們我們可以無話不談。這對夫婦如今也被兒子逼得無路可走。他們的兒子本尼要求他們在探視時，帶去少量的毒品，否則，就拒絕他們再去探視。于是，赫莉和湯姆幾乎和本尼失去了聯(lián)系。我認為吸毒者的父母都有一樣的痛苦，所以大家應該湊在一起，互相鼓勵，想出好的辦法。但湯姆反對，他認為這是家丑外揚，沒有哪個父母愿意公開承認自己的孩子吸毒，即使我發(fā)一個布告，也不會有人響應的。
赫莉終于忍不住，偷偷地在書里夾了一點毒品，給本尼帶了進去。但湯姆得知此事后，堅決反對，于是，夫妻兩人團結(jié)一致，熬過了一個月的痛苦。結(jié)果，本尼的戒毒有了明顯的進步，他甚至為自己的父母感到驕傲。赫莉和湯姆的做法教會了我們，讓我們知道作為父母，我們不能做任何連我們自己都覺得不負責任的事。但首先我們學會的是，父母應該步調(diào)一致。
對于我和西蒙來說，這十分重要，因為我們也同樣為大衛(wèi)的“要求”痛苦。他任意擺布我們，并且敏銳地觀察，看我們兩人是否一致，看我們之間有什么空子可鉆。我們第二次去看他時，他站在裝有護欄的窗戶里面，邊走邊對我們破口大罵，顯然這是事先準備好的。然后他說：“你們干什么？看熱鬧來了？要是不把我接走，就滾開�！边@太可怕了，但是我們平靜地走了進去。他接著罵我們，但看見我們一言不發(fā)，他就改變了策略。他得勝回朝似的對我們說：你們以為我在這里過得挺好，這是個好醫(yī)院，就能讓我把毒戒掉。能行嗎？這是一家糟糕的精神病院，如果我想抽大麻，護士就會給我的，只要我開口就行。
他本應好好想想自己過分粗野的行為�？晌覅s用和事佬的嘆息為他重新控制我們開了綠燈。事實上我告訴他的是：父母可以承受孩子加予的一切，因為你是一個不幸的犧牲品，這一切都是我們的錯誤，我們知罪。
這期間大衛(wèi)卻很有心計地同我們周旋�？吹酵{和好話沒有起作用，他依然住在醫(yī)院里，于是就開始改變策略，想利用我們?yōu)樗麪磕c掛肚的心理。只要我們單獨呆在一起，大衛(wèi)就裝出想睡覺的樣子。他不聽我們說話，或者盯著一個東西看，不過裝得很得體，否則我們就會去問醫(yī)生發(fā)生了什么事。他見我們神經(jīng)過分緊張，就又“清醒”過來。他說：這都是藥的作用，見鬼去吧，這兒給我吃那么多藥，我都成傻子了。
其實，他是在騙我們，他從未服過一個藥片，醫(yī)生們根本就拿他沒辦法。他裝出那樣子，只是想動搖我們的信心，讓我們?nèi)杖找挂共坏冒矊帲磸拖胛覀冏屗^續(xù)住院對不對？醫(yī)生對他的治療是否合適？是否應當讓他去真正的戒毒所？我們做父母的，現(xiàn)在是不是應當干預？
就為這些苦惱的問題，我們同赫莉和湯姆商量了一陣子，湯姆說他的一個親戚的兄弟在艾米利胡維收容所工作，也許他們能有辦法。于是，我們同這個人見了面，結(jié)果收容所同意派一個專門小組去同大衛(wèi)談談。這一次，大衛(wèi)又騙了我們。他在收容所的人第二次來面談時，就作決定跟他們走。其實大衛(wèi)極力想去收容所是因為他要不惜一切代價逃出那所精神病院，他在那里呆了5個星期，覺得就像被關在監(jiān)獄里。當時，我和西蒙也認為他去收容所是一個明智之舉，那里多半會幫助他戒毒。不料，大衛(wèi)的主治醫(yī)生對我們的想法持激烈的反對態(tài)度，他說，如果大衛(wèi)連這里的環(huán)境都習慣不了，那么到了艾米利胡維，他會一無所獲。然而，當時我們也是昏了頭，對這個聰明人的高見充耳不聞。我們半點也沒看出大衛(wèi)的真正用心。
四
在5月的一個明媚的日子里，下午6點鐘，艾米利胡維收容所的一個女工作人員給我們打電話說：“大衛(wèi)逃跑了。”因為大衛(wèi)忍受不了這里嚴格的管理。
這時，恰好本尼也放了出來，我們兩家便商量讓本尼和大衛(wèi)住在一起，湯姆幫他們找房子。本來應該讓他們自作自受，經(jīng)受一定程度的磨難，嘗嘗自己釀的苦酒，末了徹底墮落，墜入自己制造的骯臟泥潭不能自拔，那時他們就會爬著來求援。這將是他們的第一個行動。然而我們沒有這樣做，我們又一次為他們安排得停停當當，再也沒有人當面譏笑我們了。我們又一次按他們的意愿為他們提供了生活條件，從而剝奪了他們養(yǎng)成獨立人格、至少是經(jīng)受磨練的機會。
湯姆擬定了合同，我們體驗到這是神圣的時刻，是一個轉(zhuǎn)折點，從此一切都要改變，再也沒人吸毒了，本尼應該去找工作，大衛(wèi)應該去讀夜校。
每個星期我和赫莉都去“探視”他們，我們發(fā)現(xiàn)他倆的住處越來越臟，可我們兩人卻互相安慰說：“算了，等本尼找到工作，大衛(wèi)按時去上課以后，一切都會走上正軌的。”但我們明明看見他們直到中午都不起床，而本尼始終沒有找到工作，因為他的頭發(fā)太長，就憑那模樣，誰也不會給他提供工作的。赫莉給本尼一些錢，讓他去理發(fā)，但本尼仍然留著長長的頭發(fā)。與此同時，大衛(wèi)跟我要錢，說是要去買繪畫用品，我把錢給了他，可從沒見他買過任何繪畫用的東西。他們用這些錢去買毒品，本尼買了一大塊印度大麻膏，兩人把它分成許多份，賣給了上毒癮的人。爾后又把賺到的錢，買毒品給自己吸食。本尼甚至一口氣吸食了他們買來的所有毒品，于是，他很快就喪失了控制力，把湯姆不惜重金買來的這套價格不菲的住房砸得破爛不堪，所有的門窗玻璃都被打碎了，餐具和家具給扔到了街上，門打掉了，洗臉盆成了碎片。大衛(wèi)受本尼的影響也躍躍欲試地撕毀了自己的床單和被褥，他本來可能更加瘋狂，只是沒這個機會，鄰居們叫來了警察———市政醫(yī)療救護警察把本尼
送到了急救中心。大衛(wèi)見本尼被帶走，自己便躺到本尼的床上蒙頭大睡。湯姆被警報吵醒，叫起了西蒙。西蒙來到出事地點，把大衛(wèi)從被窩里拖出來，要求他給個說法。這時，湯姆也來要求這父子倆給他一個說法，于是，這兩個做父親的又大吵一通，最后，湯姆把西蒙和大衛(wèi)趕出了門。就這樣，大衛(wèi)又回到了家里，一進門，他就鉆進了自己的房間。
我和西蒙強壓火氣給家庭醫(yī)生打電話，然而，這位教養(yǎng)有素的醫(yī)生根本不能解決這類問題。沒有辦法，我們又去求助于兒童心理中心，那里的人倒是愿意幫助我們，但要把大衛(wèi)領來�？纱笮l(wèi)根本就不聽我們的，他四腳朝天地躺在床上，只有想吃東西的時候才起來。
就在我們幾乎走投無路的時候。我的好朋友兒童心理學家亨麗艾塔介紹我到美國的“匿名者之家”。這是美國吸毒少年的父母建立的組織，父母們每周見面，交流經(jīng)驗，訴說各自的不幸，還請專家咨詢。
西蒙完全支持我去美國的計劃，他也看過“匿名者之家”的材料，還提過一些問題，這一回我們又志同道合了。
我在美國的“匿名者之家”參加了6次晚間集會，并閱讀一些材料，從中得知按計劃要分12步走，但最重要的是要有信心。在這里，幾乎每個家庭都經(jīng)歷了：嚴肅談話、聲色俱厲、嘮嘮叨叨、冷諷熱嘲、呵斥威脅、限制這限制那、忽而給錢忽而不給再加上打罵等階段，最后的結(jié)局卻是家里鬧得一塌糊涂。這樣做的后果只是加劇了孩子的對立情緒和反叛心理。絲毫不解決任何問題。我在這里逐步掌握了12個步驟，此時，我已經(jīng)能認識到，我不該責備大衛(wèi)，因為他吸毒是一種病態(tài)。我更不能再說“我為你費盡了心血”之類的話，這樣，他的負罪感就輕了，而負罪感越強，就越刺激他去吸毒。
回國后，我和朋友們也組織了一個18人的社團，我們的活動進展順利，但這一時期我卻得不到任何有關大衛(wèi)的消息，半年前，他離家出走了。
不久后，我從一個叫吉斯的人那里聽說，大衛(wèi)常到他那里去。大衛(wèi)得到了救濟金，但由于吸毒，這點錢只能勉強維持他4天的生活，其余的26天，他就伙同他的哥們兒去偷。
我很想通過吉斯去見大衛(wèi)，但我不知道如何向西蒙開口。我和西蒙都很克制地坐在桌前，沉默不語。就在這時，電話鈴突然響了，西蒙接完電話后，告訴我：本尼死了。我們呆若木雞。
本尼的死讓我們再次驚恐不安。社團散了，我們沒有勇氣再聚在一起。
我從陽臺上看見湯姆爬到了汽車頂上，無論西蒙還是赫莉都無法讓他下來，他醉醺醺地搖晃著，叉開雙腳大聲喊道：“大家都聽著！毒品……這不是宇宙航行的時代，是吸毒的時代！我們?nèi)∠怂佬�，無期徒刑也沒有了，就算你殺了人，也不過叛你六七年的監(jiān)禁。我告訴你：應當把這些人全都絞死，把所有的毒販子都判死刑，因為他們是兇手，是嗜血成性、躲在角落里賺黑錢、專門加害于我們孩子的劊子手，我們的政府是軟骨頭，它允許吸毒，讓我們的孩子當這些劊子手的犧牲品�！�
城市醫(yī)療服務中心的人抓住湯姆的手，把他從車上拉下來，他沒有反抗，但他仍在喊著：“我的不幸很快也會落到成千上萬人的頭上。沒有任何一個機構(gòu)伸出援手。孩子們會死，父母們會死，國家將亡，荷蘭將亡……救命……救命吧，幫助我們可憐的國家吧……幫幫我們吧……赫莉……幫幫……”
大衛(wèi)回家了，他病了，渾身都痛……他正在戒毒。（該書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
